疫情淌過美國的大學校園

0
1329

江嵐

因受疫情影響,作者總結教育資訊化是未來須強化的發展方向(示意圖)
攝影師:Julia M Cameron,連結:Pexels

  時間即將進入三月,課程進入這學期春假之前的最後一堂課。我給學生們發放期中考試的複習材料,一邊問:「你們這一周有什麼特別打算? 」

  一大半回答「打工」,其餘的要「睡覺」。「總之不會認真做功課,」我翻一個白眼,打趣他們。「不管你們做什麼,不要進城,不要去人多的地方。 Coronavirus 還是挺可怕的,要當心一點。」

  「好的,教授,您也是! 春假愉快! 」他們答應著,陸續離開教室。
  我心裡明白他們不會真的「當心」——連我自己都不會。當時紐約及周邊各州都沒有發現病例,感覺上病毒遠著呢,不必過度緊張。

  美國東北部的範圍裡,我們大學的春假放得最早,正好方便了我帶上老二,去走訪錄取了她的那幾所大學。2月29日,我們母女按原計劃出發。接下來的數天裡,我們在路上,「Coronavirus」也向我們漸漸逼近的路上。

  3月1日,紐約州宣佈出現第一例確診COVID-19病例,患者是居住在紐約市曼哈頓區的39歲女性。 3月3日,第二起病例得到確認,患者是一名家住West Chester郡的律師。等我們回到家,紐約州的病例數量已增加到11起。 3月6日,上午才報告增加到33例,新確診病例都與West Chester那位律師的行蹤有關;到下午這個數位便上升到44例,而且擴散到長島和其他郡縣。

  購物恐慌從這個時候起開始蔓延。口罩肯定是到處都沒有了,消毒用酒精、洗手液也缺貨,奇怪的是面巾紙沒人要,廁紙卻告了急。囤積廁紙來做什麼? 這種奇怪的現象惹出了心理學專家的恐慌心理分析,也推出了大量和廁紙有關的段子。大部分民眾依然覺得這只不過比流感稍微強悍一點兒的病毒,沒有必要趕著囤貨備疫。

  3月8號,星期天晚上,校長辦公室的疫情主題郵件按時進來了。學校網站上已有專門的頁面提供權威資訊更新和防控指南,校長辦公室每天通過郵件發佈即時資訊。今夜這一封的主要內容,繼續強調校方「正在密切關注與新型冠狀病毒COVID-19的所有發展情況」,第一次提請教授們認真考慮調整教學方案,以應對可能出現的「疫情緊急狀態」,儘管此時 校園及周邊地區尚未發現任何病例。 「改變課程設定為時過早」。

  大學所在的新澤西州,情況沒有我家所在的紐約州嚴重。我對這封郵件的解讀十分簡單:春假結束了,關閉了一周的鬧鐘該打開了,照常上課去。3月9號晚上,紐約州長Cuomo宣佈全州進入緊急狀態,並認為白宮到此時仍然對疫情防控漫不經心,公開和總統針鋒相對。 3月10日一早,我開車去學校的路上,新澤西州的州長也正式宣佈該州進入緊急狀態。

  校園裡並不見什麼異樣。講完課,我特地留出幾分鐘,告訴學生們留意疫情的發展情況,我們的課程有可能要移到網上。學生們聳聳肩,無一例外地表示「不會吧」,「沒那麼緊張」。 Andrea平時在超市裡打工,說起人們這兩天如何瘋狂囤貨,囤的又都是哪些貨,網路流行的新段子顯然更能讓學生們興奮:
  「這個病毒為什麼叫’corona’? 很多人以為喝了corona啤酒就感染corona病毒! 」
  「看這個:’淡定! 將一瓶corona。 ‘」
  「還有,’買一箱corona送廁紙一卷! ‘」
  「想不想知道人們為什麼要囤積廁紙? 哈哈——因為’只要有一個人打噴嚏,周圍至少一百個人屁滾尿流! ‘」
  「澳大利亞有家首飾店推出櫥窗特賣,一卷廁紙3999美金,附送一克拉鑽戒一個! 」
  「好了! 這個病毒很狡猾,也很危險,不能太掉以輕心! 這些天要時刻留意學校的通知! 」我忍住笑,打斷了他們。 「除了今天的家庭作業,第二部分的期中複習材料也在’黑板’裡,別忘了17號期中考試! 」

  收拾好東西走出去,才到樓梯口,和我共用那間教室的Donald教授追上來,請我慢走一步,幫他把一段視屏文檔放上「黑板」系統。站在講臺的操作臺旁邊,看著我移動滑鼠的動作,這位犯罪心理學的老教授多少有點兒不好意思:「其實挺簡單的吧? 我就是找不到上傳連結…… 」

  「黑板」系統是一個網路教學平臺,從九十年代後期開始大規模入駐各高校內網。不僅持續更新,該公司還與合作院校聯合,鋪開各種主題的培訓,線上線下,每個學期都有。但校方從未強制性要求教授們必須使用這個網路平臺。因為軟體再「先進」,虛擬課堂再「便捷」,也不過是教學手段之一種。只要教授們能夠保證學生們學有所得,則教學目標達成,與教學手段是「傳統」抑或「當代」,「落後」抑或「先進」,並沒有實質性的關聯。

  所以校園裡和Donald教授一樣,幾乎「科技休克」的老派人並不罕見。他們承認科技進步帶來的各種便利,但不太願意讓這些進步科技去擾亂,或者改變他們早就習以為常的生活、工作和教學模式。他們的手機只有接電話和發簡訊的功能,不管學生們手中的智慧手機有多少時髦的APP;他們規定學生必須用大部頭的教科書,不管網上有多少個電子版本可供下載;他們登記考勤、收發作業、計算成績的方式,和幾十年前教他們的教授並沒有顯著差別。

  實際上,美國網路課程最普遍的應用領域在商業培訓領域,不在各級校園裡。因為從培養人才的角度講,真實的課堂和校園所提供的人文環境,是網路虛擬課堂不可能複製的。普通高校裡的網路課程,要麼針對在職讀書的夜校學生,要麼不正式計入學分, 「網路大學」這種詞彙相當程度上不過是「非正規」的禮貌說法。

  當天下午,傳來Cuomo州長宣佈將West Chester全郡劃為疫情監管區(Containment Area)從即日起到3月25日限制通行的消息。麻省的哈佛大學、新澤西的普林斯頓相繼發佈正式消息,要求他們的學生春假之後留在家裡,課程轉入網上進行,返校時間另行通知。眼看著瀰漫起山雨欲來的味道,我們學校也會往這個方向去嗎? 如果是,我自己準備好了嗎? Donald他們這些老派教授們又該怎麼辦呢?

  到了晚上將近10點光景,家裡的電話和我的手機同時鈴聲大作,我們本地學區通知各中小學從次日起停課一周,全體學生和教職員工居家避疫。次日,即3月11日,一大早Cuomo州長宣佈全紐約州公立中小學自即日起停課一周。下午三點多,我的學校決定12號、13號兩天暫停所有課堂面授,教授和學生們不必到校,是否保持原計劃的教學進度,由任課教授自行決定。校園周邊仍未發現病例,各級行政人員照常上班。

  13號,我是有課的。我當即發信通知學生們,把當天的課程移到網上。我的這些課程,多年來一直利用「黑板」系統完成一系列教輔工作,現在只是需要全部轉移上網,我以為只要稍作調整,我和學生們都不難應付。

  可事實很快證明我過於樂觀。13號上午的原定上課時間裡,只有三名學生和我同步在「黑板」系統上。我有一點生氣,給學生們群發了一封很嚴肅的郵件,強調「停課並不是放假」,沒能及時上網的學生統統被我標註了「缺席」,兼課堂作業零分。

  過了一夜,缺席學生的郵件陸續進來,解釋:沒辦法上網;學校內網登錄故障;臨時加班,時間對不上;「黑板」系統裡的課程內容顯示不完整;沒有印表機,無法列印下載作業題…… 這些平時根本構不成理由的瑣碎,此時卻既合情又合理,我要怎麼處理? 學校新的通知又將網課延期到3月25號,我是要原諒他們這一次,下不為例? 還是要把高標準嚴要求貫徹一周?!

  正糾結著,系主任打電話來,告訴我14號下午系裡安排了一場如何上好網課的培訓。「我知道這種臨時通知會打亂你的時間安排,又是星期六,」主任說。「你有教育技術學的背景,也不一定要參加。」

  我趕緊回答,我會去參加的。 「教育技術學」作為一個專門學科,自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以來,技術更新和理論研究同步發展,近幾年間尤其迅猛,新技術、新軟體令人目不暇給。我腦子裡的那點兒知識早已過時,正應該趁此機會好好更新一下。再說,和同事們見面聊一聊,或許能碰撞出一點兒額外的靈感火花呢?

  典型的早春天氣,乍暖還寒,校園裡有洋水仙等不及地開了。四處不見往日裡來去匆匆的師生們,教學樓前的大電子顯示螢幕猶自不斷變化著色彩和畫面,顯得有種令人悵悵然的寂寥和冷清。

  圖書館樓下的電教室裡,有不少同事已經到了。大學裡的文學系,向來名正言順地灑滿浪漫氣息,更何況我們這種外國語言文學系,在文學的浪漫之外還有那麼多法國風情、義大利情調彩?! 就說平常見面吧,一般人不外乎揮揮手「Hi」一聲,頂多握握手,我們系裡不是。大家見面肯定要先握手、再抱一抱、還要親一下,這天也不例外——成了自然的習慣哪裡這麼容易說改就能改? 哦,疫情期間,大家保持「社交距離」? 可以啊,我們先握了手、抱過親過,再隔三、四個位子坐下來就好了。

  我在這樣的氣氛裡隨波逐流,想著遠在太平洋的那一端,數以千計的人用生命證明瞭的,那個叫做COVID-19的病毒之兇險之陰鶩,想著此時尚未走出疫情陰霾的武漢和中國大陸,真是笑也不是,哭也不是,連嘆氣都不是。

  培訓開始。兩位IT部門的技術員,一位負責在臺上邊演示、邊講解、邊答疑,另一位則穿梭在教授們當中手把手地教。說來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相信,那天的培訓進行了一半,我們當中還有教授無法登錄學校的內網,只因面前那台電腦是學校圖書館裡公用的,不是他私人的。

  兩個小時的培訓,我的確學到不少技術上的新東西。可上網課如何監督學生出勤率,如何保證學生的學習興趣和教學效果,如何防止學生考試作弊…… 等等我所困惑所糾結的問題,並沒有得到明確答案。同事們此時迫於客觀情況必須全方位調整教學方案,倉促之間,人人自顧不暇,哪裡有什麼實戰經驗能夠和我分享?

  我們系主任,那個哈佛大學出身,一向治學嚴謹的老學者,反反復復強調的只有一條:和學生們的所有往來聯繫必須經過學校內網,千萬不要用私人郵箱或者其他社交軟體帳號! 分手的時候,他站在門口逐一和我們道別,一次次九十度鞠躬:「對不起! 要辛苦大家了! 眼下的特殊情況真的令人很無奈,對不起! 」
  看來,大家自力更生,各自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到了。

  3月15號這個星期天,是白宮發起的「全國祈禱日」。整個上午,從東部時區開始,美國全境無分教派,所有教堂的線上集體平安禱告陸續進行,平常激烈的價值觀對立退居二線。我們學校是耶穌會院校聯合會(Association of Jesuit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;簡稱:AJCU)旗下的高校之一,教職員工和學生們當中都有大量的天主教信徒,也都在神父的帶領下參與了禱告。下午,法語教授Mario Maximous給我們大家發來一篇長文,題為「Please do a bad job of putting your course online (請搞砸你的網課)」。

  這個標題太挑戰我的認知水準了,而且他開篇第一句話就是「我絕對是認真的」。認真讀下去,全文生動緊湊,切中當前「停課不停學」的集體焦慮,當然也切中了我心中的一系列困惑:

「我絕對是認真的。


  被要求將本學期剩餘課程部分或全部上網的,我的同事們! 是時候把這件事情搞砸了。因為你的課程本不是所謂「網課」,你的教學物件並非事先準備好「在線拿學位」的學生。更重要的是,你的這點課程內容眼下不是他們的,也不是你的,生活重心! 放下你的高標準、高期待值吧,因為這才是疫情中最有助於學生們的態度。
  如果你正在鑽研網路教學法,或剛發現某個超級好用的線上教學工具,請停下來。先問問你自己:我真的很在意這些嗎? (——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。不然你怎麼沒有更早地主動去學呢? )還是我想證明我具有團隊精神? (——你的確有,但不要讓你的大學去利用這一點。)或者是我試圖通過做一些「正常的事情」,以圖在疫情中自我安慰? (——如果你是,那拜託你把個人精力用在更有意義的地方,比如去照顧那些因公立學校關閉而餓肚子的貧困孩子。)

  當你必須將課堂轉移到網上,請牢記以下若干事實:

  1. 你的學生們對網路技術的瞭解比你想像中的少。儘管他們是數字時代的孩子,比你年輕;
  2. 他們將使用手機上網。手機的流量有限,他們需要節省有限的流量用於比你的網上講座更重要的資訊;
  3. 學生們沒有擁有私人電腦、高速WIFI、印表機或掃描器或相機…… 的義務。無論他們是否擁有這些設備,都不需要向你彙報。即便有,他們也必須和同樣在家上班或上課的其他家庭成員分享這些設備。
  4. 還有許多人將更忙,工作時間更長,比如護士、員警、消防員、清潔工。隨著疫情逐日嚴重,所有人的壓力只會越來越大。你的學生可能需要照顧那些還在上班的親戚朋友或年幼的弟妹。他們能夠做功課的時間極可能更少,而不是更多。
  5. 你的一些學生可能會生病,或者需要去照顧那些生了病的人。
  6. 「保持社交距離」這種事直接危害心理健康,同時助長家庭暴力。
  7. 很多學生和他們的家庭成員將面臨失業。

  以上這些因素(我祈禱不要有更多了)每一項都意味著,你的學生今天遭遇著比功課重要得多的挑戰。所以,當你開始在線授課,請不要追求「完美」,不必做得「太好」,教學上不要嘗試做「更多」。不要苛求學生和你同步上網。不論出於什麼理由,你的學生們都不應該被要求在特定時間裡出現在你的線上課堂裡;放寬作業/測驗/考試的提交限制,給學生們留出更充裕的時間;不要使用在線監考,不要強迫學生在考試或測驗期間錄像,這是對他們隱私權的根本侵犯。如果某個學生讓你懷疑他/她請人代考,當作個案單獨處理就好……」